李明拎着包，站那儿发愣，头顶太阳一晃一晃的，迷彩帽湿得跟水洗过似的。团部这地方冷不丁让人觉得陌生，又觉得熟得要命。楼下传达室门口，老张叼着一根牙签看他，嘴角像是抿着笑，也不说话，门里门外都装着点事。
进团任职这事，李明早就盼着，憋了大半年，心里揣着劲儿。前脚师里比武拿了名次，后脚被推荐当参谋，他家老太太电话那头嗓门高两度，老李头连烟都戒了，说咱家孩子出息了。可谁料刚集训归来，团部的天就变了，跟兵营里的风向有时候说变就变一样。那天拽开三楼办公室门，一眼没见着王班长，内心咯噔，桌子上只剩下彼此不认识的年轻面孔。
王建军在团部，大家伙都叫他老班长。站姿板正，动作带风，手上一道道老茧，老兵味道四溢。他带兵跟种地似的，一排排挨个砍，再一片片细细养，对新兵李明更不例外。
那个时候的李明，浑身卷着股少年气，什么都不服，唯独对王班长有点怵。师里集训回来的参谋，手腕处还带着伤口，匍匐的时候给石子磕了一串血肿，只是紧了紧唇角，没做声。操场边，王建军扔瓶碘伏，说别把泥巴带回宿舍治病去。每次收操，李明头发湿成一片，王班长不带表情地往他胳膊一杵，声音不轻不重：“到底能不能干，不能干早点请假。”
半个月，日子像被拉长的弹簧，天天早操、晚总结、站岗到夜里起风，看着王班长的后背，总觉得心里老有根弦绷着。有些训练科目，教员讲一遍，王班长拉他又过一遍，再拉到图书室对照演练。桌子上摞着厚厚一叠记录本，里头战术位置和部署都是长年的总结，偶尔夹着几张烟盒纸，上面歪歪扭扭一串串字，混着汗渍和烟油味。
李明第一次明白，标准答案和实战之间，能差出十万八千里。团里的老兵们都说，王建军脑子不死板，做事有股自己琢磨出的劲道。李明跟着练，看着成绩一天天冒头，心里清楚，前面有人挡枪，后面才能安心走。
集训选拔通知一出，李明报了名。王建军那天没发话，只是把手里笔往下摁了摁，声音沉了点“少给自己脸上贴金，回来让我看看新招数。”
训练一天一夜连轴转，新兵蛋子一个个倒下，李明撑住了，靠着平时蹲点学来的那些门门道道。夜里上哨，想到训练场上王班长抽烟的侧影，泥土味和汗水混成一股，鼻子发酸。电话打了几次，没接，也没回短信。想想比武的时候，有人悄悄撑着自己走过关键一步，那会儿硬是没服，现在倒是说不上来。
三个月回来，李明脚步带风。团部走廊里人影晃，办公室门虚掩。拍进去，没王班长，桌子上的照片也换了，留下一堆收拾得利利索索的文件。新参谋说一句：“他上礼拜退伍回家了。”
听完头皮发麻，心口闷的一团。那猝不及防的落空，无处托底，手里的证书掉在地上，都没察觉。新参谋递来个牛皮纸信封，说是老班长临走前交代的，里头是一叠发黄的笔记，最后那张纸片写着：“回来别骄傲，乡下地等着收，有空来帮个忙，玉米给你留着。”
指尖摸着信纸，力气一抽，手都抖不住。楼下老张头递水说：“老王那天在这儿坐老半天，问你什么时候回来，接了电话才走，家里人等着种地。”
李明那天回宿舍，抱着水杯发呆，桌上训练笔记摊开，鼻息里全是烟草渍味。晚上实在憋不过，翻出通讯录，电话拨出去，熟悉那边搅杂着引擎声，王建军还没说话，李明喉咙就堵得死紧。简单几句，“玉米快熟了，有空来帮，都甜，你小子回来不打个招呼。”
电话很快挂断。李明坐地上，背贴着墙，感觉周围一切都变了：训练场上新兵在冲锋，生活照常往前赶，他心里被掏空一大片。训练笔记摊开，有的地方记着战术错误，有的地方是王班长批的红笔，一串串密密麻麻，仿佛人还在面前。
几个月过去，李明去过王班长家，干干净净的院子，玉米杆比人还高，一进门老太太忙着劝饭，王建军剥玉米，“来得正好，没让你白来，自己摘去。”新兵打趣说“咱参谋都成农工了”，李明傻站着，心想人生兜兜转转，人有时候控制不住下一步去向。
后来李明带兵，也成了老班长的模式。新兵抱怨苦，他挥挥手不说话，翻出那本老旧笔记，背着光说：“你们觉得难还早，碰见真事儿，没教科书，没人指导，自己就得扛。”
那些年里，王建军成了李明嘴里讲故事的人：有的人一生只做一件事，有的人能带出几十个兵，各回各的家，各走各的路。有时新兵问“老班长最后回来过吗”，李明咧嘴笑：“人一旦回老家种地，恐怕是把一半命都丢下了，不回头。”
晚上收操，李明常常琢磨，在团部蹉跎过、在训练场和深夜说过的话，有些人留在身后成了故事，有些人只在夜里路过脑海。
有些离别，不是电影桥段，没有大场面，不舍也没法拖延。只能自己捡起证书，自己摆上办公桌，每当有新兵入队，胸口还会猛地一紧，那种劲儿像年年复发的旧伤，时轻时重。生活就那样，谁也替代不了谁，只能学着自己消化，自己怀念。
懂得遗憾，也就能懂得珍惜。李明带着王班长留下的本事、留下的念想，继续和新兵们一块摸爬滚打。未来或许还有很多分别，但胸膛底下那点火，没散过，有人把它递给了你，就只管接着去。
故事就是这样，有些再见其实是再也不见。能有一位带你成长的老班长，是命；不能再见，也慢慢学着坦然。人来人往，环环相扣，最难割舍的，还是那个曾与自己并肩过的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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